不善言辞者,未必真的拙于操控语言。
以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为例。纵然没听说过这个拗口的名字,也想必听说过他的代表作——《洛丽塔》。此君既是一位世界知名的作家,也是一个语言天才,一个文体大师,对语言的操控能力堪称出神入化。他的妙语风采,集中展现于其历次访谈录的整理合集《固执己见》。
被“访谈录”这个名头所惑,如果不读前言,径直去看,大概会以为纳博科夫是一位何等口才便给的善辩之士,即席起兴,应声为赋,舌灿莲花,口悬天河,段子妙语如他素日追逐的群蝶般乱舞于前,令人目眩久之。
但实际上,纳博科夫接受采访有三个先决条件:问题书面递交,回答书面进行,发表一字不差。没错,这份访谈录中的每个回答皆由纳博科夫先行书面写就,逻辑分明,段落俨然,与其说是两人对谈的影录,不如说是一人独笔的成稿。
纳博科夫也坦然自承他的不善言辞:
“偶的词汇深居偶的大脑,需借助纸张挣扎而出,进入物质层面。出口成章对偶来说简直是个奇迹。偶发表的每一个字偶都改写过—经常要写好几遍。偶的铅笔的生命力比橡皮更长久。”“偶思考时像一个天才,书写时像一个优秀作家,说起话来却像一个不善言辞的孩子。”“偶在美国的学院生涯中,从一个不起眼的讲师到堂堂正教授,从未不事先准备好打印稿就对众宣讲,在灯光明亮的讲台上眼睛也从不离开讲稿。偶接听电话时的语无伦次会让打来长途的人从流利的英语改用可怜的法语。在聚会时,要是偶想讲个有趣的故事来让朋友开心,那必定讲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就是在早餐桌上对偶妻子描述的隔夜梦也只是一份初稿。”《西京杂记》中,有这样一则趣闻:
长安有儒生曰惠庄,闻朱云折五鹿充宗之角,乃叹息曰:“栗犊反能乐邪?吾终耻溺死沟中!”遂裹粮从云。云与言,庄不能对,逡巡而去。拊心谓人曰:“吾口不能剧谈,此中多有。”翻译一下,大意是说,长安一位名叫惠庄的儒生,听说朱云驳倒了学界泰斗五鹿充宗,于是背上干粮去请教朱云。朱云和他交谈,他却无法应对,只能尴尬离去。然而,惠庄仍摸着心口,认真地为自己辨白:“偶虽然口不善言,但心中可存有很多见识。”
“吾口不能剧谈,此中多有。”纳博科夫大概是很多如汉儒惠庄般不善言辞者的异代知己。他们敏于思而讷于言,每作即席发言,都痛苦如被突然捞出水面的深海鱼,口吻笨拙翕张,无法将言辞从思想的深水引渡到赤裸的空气里,几乎死于内外压力的不平衡。
缺少斟酌的口语与不及组织的逻辑,太易致使思想在信息传递过程中的扭曲与流失,于是,纳博科夫坚持采用这种开罪媒体的方式,来进行访谈。对记者完成的书面采访稿,也同样严苛,不容丝毫含糊删改,大有吕不韦著《春秋》的气概:“一字千金不易!”
这种“不善言辞”,实际上正是对自家思想与文字的极端忠实。